「你不只是你」, 一則對於身體與心智邊界的探索
那天我躺在我的床上,看著白色、邊緣泛黃的天花板,我在想著 : 「是什麼構成了『我』?」我的手繼續摸著剛烘過、溫暖的床單,其散發著微微暖陽般的香氣,再感受著其下記憶床墊的下陷與回彈,是什麼讓我僅止於這個邊界,使得我僅只是我、床僅只是床,而不是合為一體 ?
從物理學出發
如果從微觀的物理角度想像,我們可以說這樣的邊界其實不存在,或是說不明顯,其非常仰賴觀測者。是因為我們的視覺從巨觀的角度下觀察,才讓我的肌膚與周圍的空氣產生了明顯的邊界。如果從分子層級下去觀察,大概會發現這樣的邊界逐漸模糊。畢竟如果我們跟分子差不多大,我們還能分辨這些劇烈的碰撞著的、以電磁力互相吸引的分子屬於哪個範圍嗎?我們理想上明確的觸覺邊界,也開始變成了電磁力作用的範疇,我們所以為的「碰到」與「沒碰到」,不過是近與遠所產生的電磁力大小不同罷了。原本巨觀下離散的特性,在微觀下開始變得連續。
所以由細胞 ( 或是更微觀下,由原子或是更基本的粒子) 所構成的我,其實也只是在空間中有著特別的交互作用的一個想像的「範圍」罷了,與周圍的一切也並沒有本質上的差異。甚至,在每天下來,也有部分的我,從表面上脫去,開始在空氣中漂浮著 ; 在每分每秒,也有空氣被我吸入肺腔、有養分從腸道進入我的血液。這些原本不是我的部分,現在會融入我的血,住在我的肉,待好一陣子。
我想到這裡,忽然覺得一道電流竄過我的身體,我好像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,它說著 :「我就是這個世界 ! 這個世界就是我 ! 這個肉體,也不過是個錯覺 !」我興奮的想站起來 — — 應該說站在「我」之上,因為這個地板是我,桌子是我,甚至是那個不受控大聲打電玩的鄰居,或是那千里之外的草原上奔馳的獅子也不都是我嗎 ?
但我再想想,這個想法似乎是太大膽了些。假如整個世界都是我,為何我又無法隨心所欲的操控他們 ? 我仍然被困在這一附身驅內,我不行就這麼閉上眼,然後任意擴大自己。我也不能理解別人內心的想法、不能任意的操控所有這些「我」。這世界有太多不受控的因素,使得我們的心智並不想稱那為「我」。就算我們想說服自己這樣的邊界不存在,我的一切思想與行動似乎都還是被侷限著的。儘管從某種物理上的觀點看,我並沒有一個明確的邊界,但是似乎對意識來說,這樣的邊界又是不可忽略的。或著單純是我的修練不夠,才讓我困在一附身驅內 ?
從感受出發
如果拋開物理,從主觀、純感受的角度出發,也許會得到一個不同的理解。我想意識的邊界並不在肉體,而是那個可以被意識「影響」、「操控」的範圍。想想我們每天下來,穿在腳上的鞋子並不總會被當為鞋子,當我們沒注意或是已習以為常的時候,鞋子感覺起來其實跟腳沒兩樣。其他工具的使用也是如此,我想當一個人對一個工具已非常熟悉時,人與工具間的邊界就會逐漸模糊。
我回想起我戴上耳機,陶醉在打鼓的瞬間時,並不會再繼續意識到我是我、鼓棒是鼓棒、鼓是鼓。在那個時刻我只知道,隨著一個念頭的閃過、迎來一個動作,接下來就是我所期待的聲音的出現。一切是如此直覺,直覺的易如反掌,好像鼓棒甚至是鼓組也只是我身體的延伸。確實,你可能也聽過很多音樂家說音樂是一門「語言」,而音樂家也常用「對話」這個詞來指音樂上的互動。這樣想想,樂器不就是他們說話的第二張嘴嗎 ? 我這並不是比喻,別輕率地把這當作比喻 ! 我是要在這裡廣義化「身體」的概念。
我看著奧運直播上的球員們,我想他們對他們的球拍也有是如此的感受。我想一個厲害的桌球選手,在專注打球的當下,熟練操縱球拍的動作,也會直覺的像在操縱他的手一般。這樣由木材與橡膠所延伸出去的手,一樣可以進行靈活的輸出,也可以透過震動感受到回饋。儘管說這些材料與我們的身體大有不同,但其實都可以當作一個意識的擴充容器。意志,或是說訊息,傳遞的唯一路徑並非只有神經,訊息也可以被各式物質來傳遞、執行。
訊息是什麼?一個刺痛感經由電位差在你的神經上傳送,這是訊息。一個微笑以電磁波的方式映入你眼簾,這是訊息;一句話以空氣的震動傳入你耳腔,這是訊息;你手上的球棒急遽的震動,告訴你成功擊了球,這也是訊息。瞧!現在你身上充滿了透明的絲線,把你和一切你周遭的、遠方的,牽扯在一起,你是甩也甩不掉了。意識以大腦為其中樞,但並非僅止於腦袋內,也並不僅止於身體,而可以在任何足夠流暢的通道上流動。想要使的一個通道暢通,只要找到辦法熟練的操縱它即可。
不要嘲笑工具 ! 我們的身體不也是精神的工具嗎 ? 你可能忘了你當初出生才幾個月時,也是要學走路,這和你長大學習使用更多工具並沒有太大不同。說到使用身體,也並不是每個精神都能很好的使用身體這個工具。你會爬樹、攀岩、潛水、舉重嗎 ? 我都不太會。身體的確也是一個要打磨的工具。
再想想一個在未來可能發生的事 : 在蜘蛛人的故事中,八爪博士可以以意志操縱他的機械手臂,靈活更甚於他的四肢。這樣的畫面已不再只是想像,而是一個逐漸被實現的事實。以下面的 Neuralink 影片為例的話,裝在猴子腦上的晶片,已經允許他能透過意識操控電腦遊戲,在其他的研究中也可以是操縱機械手臂。越來越先進的義肢也在逐漸發展中,這樣的機械手臂也能夠以意志直接的被操控,能夠靈活的彎曲和抓握。當這些擴充人體的元件越來越發達後,使用起來可能就有如真實的腳與手臂了。這些都顯示了意識的活動範圍可以相當靈活,而不是侷限於肉體的,甚至這樣的範圍可以像 USB 一樣「熱插拔」。Neuralink 並不是什麼黑魔法,手的活動、工具的使用、與腦上的晶片一樣,都只是一種訊息傳遞的方式。
意識其實像處在低地中的一窪水,而這個水與陸地的邊界就是我們所習慣的身體。當地形變化 — 心智能以新的管道操縱新事物時,這樣的水也會自然而然的流動與改變他的範圍。
我相信在將來,人類的「身體」範圍只會變得更大、更靈活。想像隨著物聯網的發展,搭配更進步的人機介面,將有機會讓一個人直覺的操縱一台手機甚至是一台車,一個人的思緒也可以連通到他所住的房子,他的眼睛可以是屋內的任何一個監視器。這種對於「身體」邊界的概念,將可能是我們目前難以想像的。
重新定義身體
如果原本你問我:「『你』是什麼?」,我會不假思索地指著胸口,告訴你這個人模人樣的東西就是我。但幾經思考,我想這樣的邊界確實可以是模糊的。延續上面對於「我」的範圍的概念來解釋的話,其實我們某種程度上,真的可以說那些我們最常用的水杯、每天穿的衣服、拿來寫字的筆,在身旁轉個不停的電風扇,也都是身體的一部份。只要那些能讓我的意志被傳遞且執行的範圍,都是我。我們傳統上覺得意識擁有的明確界線 — 在我們身體表面這個假想的範圍,不是在這種看法底下變得連續了嗎 ? 這個看似不可跨越的藩籬,只是「比較難跨越」而已。
也許有人會反駁說,這些東西並不如我們的身體一樣如此受控。但我們的身體不也是存在著許多不受控的成分嗎 ? 我們的指甲、毛髮不受控的生長著,我們的心臟任性的自動跳著,我們的的情緒陰晴不定,常常連自已也說不太清。在很多時刻,我們都是被迫作為一個「感受者」感受著,而不是掌控著,我們最親暱的身體。我們像是寄居蟹一樣,只不過是寄居在這個某種程度上獨自運作的殼裡罷了。這樣的身體,只不過是剛好能夠支撐意識的存在而已,不過這樣的「剛好」的確是個奇蹟。
心智的邊界 — 你和我,不同嗎?
剛剛我都是聚焦在這些我們傳統上認為無意識的物件上,例如球拍、機械手臂,然後討論我們的心智如何延伸到這些物件上。但我們可以把這樣的想法延伸到人身上嗎 ? 如果有人服從於我,執行我的意志,那我可不可以說他是我的一部份呢 ? 如果一群人有默契的行動,有如一個個體,這樣算是一個意識、還是多個 ?
我想與這個問題相關的一個有趣例子,是裂腦症患者們的故事 (可參考以下影片)。正常人都擁有左右腦,兩個腦子負責的任務會不太相同,但通常都能夠透過兩個半腦中間的連接,使的一個人可以同時利用兩半腦同時做出決策、做出看似一致的行為。但經歷裂腦手術的人們可就不一樣了,他們失去了兩個半腦間溝通的管道。儘管包在同一個頭顱裡、披著同一張皮,左右半身卻可能會做出不同甚至衝突的決定,有如兩個人一樣。這樣看似一個人與兩個人的不同,不也其實只是溝通的多少的差別嗎 ? 甚至上面提到的 Neuralink 也有可能再改造一下,來實現直接的腦對腦溝通,到了那個時候,人與人的界線就更加的瓦解了。在電影阿凡達中,兩個戀人也是透過頭髮上的神經接觸,來獲得更深的連結。我想如果有人要求心靈相通的話,這就是終極的心靈相通了。
如果多個人有良好的溝通,有一致的行動,我相信在某種程度上,我們的確可以把他們當作是一個個體。很多夫妻之間在長久的相處下,會開始產生一種獨特的默契。在他們之間生出了新的語言,只有彼此理解的語言。也許一句話也不用說,他們就已了解彼此即將做出的行動。在兩人之間已經形成一種「同步」,他們說話、行動的方式甚至也可能會開始越來越像。一個樂團在台上同步的演奏,不是也像是一個有同一身體的動物那樣嗎 ? 他們之所以可以有默契的演出,正是因為對彼此的信任。經過多次的團練,他們已經習慣如何與這樣一個「大的身體」同步運作。一個運動員要完美的演出他已練習過千百遍的動作,也是建立在他對他的身體的信任上,誰知道哪天他的身體就會開始受傷、退化而變得不聽使喚呢 ?
在大數下湧現的智慧
讀者有多久沒有蹲在地上看看螞蟻了 ? 當我上次蹲在階梯旁觀察螞蟻,我就想,一群螞蟻到底算一個生物嗎 ? 還是只有一隻螞蟻算一個生物 ? 一個由一千隻螞蟻構成的蟻群,顯然有大於一千隻獨立的螞蟻的力量。他們以觸角與費洛蒙互相溝通,最終展現出一種整體、超越獨立個體的、似乎有整體意識的行為。這種螞蟻的模式,甚至也被電腦科學家拿來作為一種路徑搜尋的演算法。把所有螞蟻當作一個身體,這樣的身體會長大、能夠彈性伸縮、會獵食、會築巢。科學家把這樣的現象稱為湧現性,講述由大量小部件組成的系統,組合起來後產生出全新的特性,且這樣的特性難以從個體推論出來。
瞧 ! 人類也是一個大的動物,現在病毒來了,它的免疫系統也運作著。網路是它的神經系統,醫院是它發炎的地方,醫生、護士是它的免疫細胞。抗體用針頭裝著,在柏油鋪成的血管上運送著。所有組織的代謝、活動減緩了,這些細胞減少活動、彼此保持距離。你看,它現在受傷了,但他仍是地表最凶狠的動物之一,連真空都快包不住它,它還聰明的研究自己,在它裡面這被稱作「社會學」。
叫做生物,或叫做社會,有什麼不同呢 ? 共同生活的生物,要看成是一體,還是說他們只是「共生」,有什麼不同呢 ? 一切都是互相牽連的系統,只是我們如何命名而已。太多的專有名詞,可能只會帶來僵化的認知。而我們常用的「我」這個字,也只是一個僵化的認知。
問題來了,這樣大的一個動物,有沒有一個統一的意識 ? 這個意識看我們,是不是像我們看我們的細胞 ? 我想,當我們這麼想,就太人類中心了,以為所有的意識,都像我們困在一個腦袋內,用眼睛看世界。誰說意識不能是一個多頭的怪物 ? 你不正是這個萬頭攢動的怪物上的一個頭嗎 ?
結尾
就像我們需要學習並熟悉外在的人事物一樣,我們也是必須經由學習才能認識自己的身體的。就像我們可以經由練習來影響與操控自身一樣,我們也可以學習影響與操控外在世界。如果可以接受「我」的範圍如此彈性的變化的話,看待任何事物,或是說 — 失散各地的我,突然又多了一種有趣的親暱感呢。
等等,在讀這篇文章的你,你不是我的在思考的 — 「腦」嗎 ? 當我對你提問,你就開始在為我思考了。我的意識之觸手,現在不是正撥弄著你的腦內神經嗎 ? 我把這些話語送給你,不是像我把這些話語深植在我的潛意識那樣嗎 ? 我的潛意識在我的背後思考這些問題,不是像你一樣在沒有我的掌控下思考著嗎 ? 如果有一天你找到了答案,也許你也會向世界、向我喊出來。這不是像我的潛意識在我獨處的時候對我說話那樣嗎 ? 如果你不同意我所說的,這也不是像我也會反思與詰問自己 ? 這些訊息流向你,經過你們的大腦與話語傳播,最後再以新的面貌流向我。確實,你們是我的腦 !
但,這個在對你說話的聲音是誰 ? 我是這篇文章宣稱的作者「林育任」嗎 ? 還是他只是人類集體意識身上的一張嘴在向你說話 ? 還是人類千年來累積的經驗與智慧裡的一小角,化成了語言在向你自我介紹 ? 或這 — 這不是「你」在向你說話嗎 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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